(轉載) 譫 【民生報/張大春】
近些年台灣進入一個集體弱智時代,家家戶戶在電視機名嘴炒作政治議題的誘導之下,不但付出了時間、還賠上了情緒,所以「多言以及胡言亂語」成了極其普遍的傳染病。
譫
張大春 2006/11/14
【民生報/張大春】
譫,今音讀「瞻」,多言以及胡言亂語的意思。
這是一個後起的字,用簡單的文字學原理推測:這個字原本應該就寫作「詹」,「詹」字的意思很多,本來就有「多言」之義,還有「到達」、「供給」、「仰望」以及──在十分偶爾的情況下──更可以當蟾蜍的「蟾」字來用。〈古詩十九首〉裡的〈孟冬寒氣至〉一首就有「三五明月滿/四五詹兔缺」的句子。此外,最常見的用法當然還是姓氏,姓詹的也許不在意自己為人所仰望,但是一定不願意老惹人發現自己話多,這個多言的「詹」便加上一個言字偏旁,仰望之「詹」便加上一個目字偏旁,各以明其本義,原先的詹字就此讓姓詹的專有了。
既然語言是溝通的工具,達意不亦足矣?為什麼要多言、甚至胡言亂語呢?我是從電視論證節目上想到這個問題的。
近些年台灣進入一個集體弱智時代,家家戶戶在電視機名嘴炒作政治議題的誘導之下,不但付出了時間、還賠上了情緒,所以「多言以及胡言亂語」成了極其普遍的傳染病。我的看法很簡單,越是不能、以及不習於聆聽的人,越是感覺自己不被聆聽而不得不以鉤連席捲為能事、以牽絲攀藤為手段,將對話者原本已經明確表述的意思奪胎換骨,移花接木,使之如解瓦爛魚;再將自己原本應該清晰傳達的意思加油添醋,施脂傅粉,使之如霧沼雲山。所有的對話都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磨之下成為「自我的反表述」──我沒聽到對手說甚麼,也不相信對手可能聽到我說甚麼;相信我說甚麼的不管聽到甚麼都會相信我,不相信我說甚麼的反正都得聽我說。
越到晚近,我越發察覺一個核心的態度:人們不再去觀賞自己理想或信仰所繫的一方之論,而偏喜觀賞自己已經厭惡而嗤鄙的敵營之論。因為信仰已經確立,立場不會更改,按開電視機要找的不過是可供訕笑的樂子,如此而已。於是而可以算計出一個極其荒謬的結論,那就是每一個立場鮮明的電視頻道之收視率(及其廣告獲利),都是由恨之入骨的對手觀眾所打造出來的。從媒體和名嘴的立場看:我越是走偏鋒、持險論,就越是能讓那些明知我多言以及胡言亂語的觀眾益發看我不起;從受眾的心態看:我越是能夠且想要從敵對陣營荒腔走板的言論之中得到輕鄙之樂,就越是能為該媒體帶來豐富的利潤。
這樣的說不是為了聽;這樣的聽,也無關於理解。
以下是我五歲的女兒跟他七歲的哥哥一起玩耍的時候忽然冒出來的幾句話: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呀,你為甚麼沒有傳達呢?如果沒有傳達,這一切就報銷了呀。我這邊的作業停不下來,你怎麼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呢?」
「今天你的表現很優秀,我很滿意,希望你保持練習,一直到我覺得可以更合於制度一點的時候,那你就通過我這一關的邏輯了。」
「我覺得你可以買一顆Tiffany的鑽石給媽媽,再買一顆給我,這樣的狀況已經很明確了,須要我再強調一次嗎?」
他哥哥一面玩兒自己的樂高,一面連連應聲。我趁妹妹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問他:「你明白她說些甚麼嗎?」
「她在胡說八道。」
「所以你聽得懂?」
哥哥搖了搖頭,也低聲回我一句:「她不是說給我們懂的,好嗎?」
譫,其深奧如此。但是我同時自誓:絕對不能再看電視論政節目,這對孩子的語言影響真是壞得太深遠了。
【2006/11/14 民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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